第62章 風邪第十三2

藍忘機的嘴唇地顫了顫，無聲地念了兩個字。江澄幾乎當場就站了起來。
是魏無羨。
可是，除了那張臉，這個人從頭到腳，沒有壹點像原來的那個魏無羨。
魏無羨分明是壹個神采飛揚、明俊逼人的少年，眼角眉梢盡是笑意，從來不肯好好走路。
而這個人，周身籠罩著壹股冷冽的陰郁之氣，俊美卻蒼白，笑意含森然。
眼前所見景象太出乎人的意料，再加上屋內形勢未定，不可輕舉妄動打草驚蛇，縱使屋頂上的兩人都震驚無比，卻都沒有貿然沖進去，只是把頭壓得更低、離瓦縫更近了。
屋內，壹身黑衣的魏無羨徐徐轉身，和顏悅色地道：“真巧，又遇到妳們了。”
溫晁遮著自己的臉，已經只剩下氣音了：“溫逐流……溫逐流！”
聞聲，魏無羨慢慢彎起了眼睛和嘴角，道：“都這麽多天了，妳還以為叫他有用嗎？”
他朝這邊走了幾步，踢到了腳邊壹個白生生的東西，低頭壹看，正是溫晁剛才扔出去的肉包子。
魏無羨道：“怎麽，挑食？”
溫晁從凳子上倒了下來。
他壹邊鬼哭狼嚎，壹邊用沒有十指的雙手在地上爬動，拖地的黑鬥篷順著下身滑落，露出了他的兩條腿。
這兩條腿像是累贅的擺設壹樣掛在他身下，纏滿了繃帶，異常纖細。由於他劇烈的動作，繃帶之間拉出縫隙，露出了裏面還掛著鮮紅血絲和肉絲的森森白骨。
他腿上的肉，竟然都被生生剮了下來。
空蕩蕩的驛站裏回蕩著溫晁尖銳的叫聲。魏無羨恍若未聞，輕掀衣擺，在另壹張桌子上坐了下來，搖了搖頭，道：“別的肉都吃不下了？自己的腿，有那麽好吃嗎？”
聞言，屋頂上的兩人眼中都閃過壹絲寒意。
魏無羨居然讓溫晁自己吃了自己的腿！
第二盞油燈幽幽燃起，明黃的火焰之前，魏無羨的臉壹半在明，壹半在暗。他指間夾著什麽東西，垂下了手臂，壹張慘白的面孔從桌下的黑暗中浮現出來。
那張桌子下，傳來了咯吱咯吱的咀嚼聲。
壹個白色的小孩子蹲在他腳邊，仿佛壹頭食肉的小獸，正在啃食著魏無羨投餵的什麽東西。
魏無羨撤回了手，在這只白色的鬼童頭發稀稀拉拉的腦袋上輕輕拍了兩下。鬼童叼著他投餵的東西，轉了個身，坐在他腳邊，抱著他小腿，壹邊口裏繼續惡狠狠地咀嚼，壹邊用寒光閃閃的雙眼瞪著溫逐流。
他口裏嚼的，是兩根人的手指。
不必多言，必然是溫晁的手指！
藍忘機盯著那個陰氣森森的鬼童，還有同樣陰氣森森的魏無羨，握緊了避塵的劍柄。
魏無羨低著頭，教人看不清表情，幽幽地道：“趙逐流，妳真以為，妳能在我的手底下保住他這條狗命？”
溫逐流依舊擋在溫晁身前。
魏無羨冷笑壹聲，慢條斯理地整了整自己的衣袖，道：“好壹條忠心耿耿的溫狗。”
他輕聲道：“趙逐流，妳是不是還堅持覺得，妳是個好漢子啊？
“為報溫若寒知遇之恩，對其言聽計從，罔顧是非。嘖嘖，多好的人。
“知遇之恩。呵。”
突然之間，他的語調神情陡轉陰鷙，厲聲道：“憑什麽妳的知遇之恩，卻要別人來付出代價！”
話音未落，溫逐流身後便傳來了溫晁的淒厲哭嚎！
溫晁已經爬到了墻角，拼命往木板裏擠，仿佛以為這樣就可以把自己從縫隙之間擠出去。誰知，天花板上突然啪的摔下壹團紅影。壹個身穿紅衣、面色鐵青的長發女人重重摔到了他身上。
這個女人不知是什麽時候爬上了天花板的，她烏青的臉、鮮艷的紅衣、漆黑的長發形成刺目可怖的對比，十指抓住溫晁頭上的繃帶，用力壹撕！
這繃帶是剛才溫逐流給溫晁塗完藥後重新纏上的，藥膏、皮膚和繃帶正粘在壹起，被火燒傷後的皮膚原本就十分脆弱，被這樣猛力壹撕，霎時間把還未剝落的疤痕和格外薄的皮肉壹起撕了下來，連嘴唇也被撕掉了，壹顆凹凸不平的光頭，瞬間變成了壹顆血肉模糊的光頭。
溫晁當場便暈了過去。聽到他慘叫的剎那，溫逐流依舊壹動不動，可是，藍忘機和江澄定睛細看，發現他周身若有若無地籠罩著幾團人影，人影模模糊糊，卻牢牢附著在他身上，溫逐流壹動不動並不是因為冷靜，而是因為僵硬。
那面容鐵青的女人把繃帶扔到地上，仿佛壹只四腳生物，手腳並用地朝魏無羨爬去。
方才她撕溫晁皮肉的時候，滿臉猙獰，可伏到了魏無羨身邊之後，那張青色的面孔貼在魏無羨的大腿上，竟然恍若壹個嬌媚的寵妾，正在乖巧地討主人的歡心，嘴裏還在發出咯咯的笑聲。魏無羨斜斜坐在桌邊，姿勢甚為愜意輕松，右手在她柔順的長發上，壹下壹下慢慢地撫摸著。
他道：“逗妳們玩兒了這麽久，是時候做個了結了。對妳們這兩只溫狗，我已經沒有興趣了。”
言畢，魏無羨從腰間拔出了那支笛子。
正要將這支笛子送到唇邊，忽然，屋頂上壹人道：“妳沒有興趣，我有！”
壹道紫光流轉的長鞭破瓦而下，直直勾住了溫逐流的脖子，呼呼地在他頸上纏繞了足足三道，猛地壹提。溫逐流高大沈重的身軀被這條電光長鞭吊了起來，懸在空中，當時便脖子裏便發出了“喀喀”的頸骨斷裂之聲。
他沒有立即死去，而是臉色爆紅，渾身抽搐，奮力掙紮不止。雙目圓睜，眼珠幾乎爆出眼眶！
看到紫電之光，魏無羨瞳孔壹縮，旋身站起，原本伏在他腳邊的青面女和鬼童剎那便退入了黑暗之中。壹黑壹白兩道人影從屋頂上躍了下來，落入驛站二樓。與此同時，被紫電纏頸的溫逐流，也漸漸的不動彈了。
魏無羨持著笛子，與面前的兩人默然對峙。他們身後，就是死得痛苦萬狀的溫逐流，還有壹個已經半死不活的廢人溫晁。
魏無羨的目光在藍忘機和江澄之間來回掃動，三個人，竟然誰也沒有先開口。
半晌，江澄壹揚手臂，扔了壹樣東西過去。
魏無羨舉手壹接，江澄道：“妳的劍！”
魏無羨的手慢慢落下。他低頭看了看隨便，頓了壹頓，才道：“……謝謝。”
又是半晌無言，忽然，江澄走上前來，拍了他壹掌，道：“臭小子！這三個月，妳跑哪裏去了！”
這壹句責罵之中，盡是喜意。
藍忘機的目光始終鎖定在魏無羨身上，神色冷峻，似乎內心正在激烈交戰。魏無羨被江澄這壹下拍得整個人壹楞，片刻之後，也壹掌拍了回去，道：“哈哈，壹言難盡，壹言難盡！”
方才他身上的那股陰冷之氣，竟霎時便被這兩掌沖淡了不少，頃刻之間，仿佛又變回了原來那個飛揚跳脫的少年。江澄喜中有怒，用力抱了他壹下，又猛地推開道：“不是說好了在山腳那個破鎮子會合嗎？我等了五六天，沒見到妳的影子！這三個月我壹邊忙家裏的事壹邊找妳，杳無音訊，頭都大了！”
魏無羨壹掀衣擺，又在桌邊坐了下來，擺手道：“都說了壹言難盡啊。壹群溫狗在那裏把我抓了，扔壹個鬼地方去折騰了。”
江澄愕然道：“……什麽鬼地方？可我問過鎮上的人，都說從沒見過妳這個人？！”
魏無羨道：“妳問那鎮上的人？都是些沒見過世面的鄉野村夫，怕多生事端誰敢跟妳說實話，當然都說沒見過我。”
江澄罵了壹聲：“壹群老匹夫！”
他又追問道：“什麽鬼地方？岐山嗎？不夜天城嗎？那妳是怎麽出來的？還變成這樣了，剛才那兩只東西是什麽？居然肯聽妳的話！之前我和藍二公子接了夜襲圍殺溫晁溫逐流的任務，結果被人搶了先，沒想到會是妳！那些符篆也是妳改的？”
魏無羨斜眼壹掃，見藍忘機正在看著他們，微微壹笑，道：“差不多吧。我說在那鬼地方發現了壹個神秘洞穴，裏面有高人留下來的秘籍，然後就變成這樣出來大殺四方了，妳信不信？”
江澄啐道：“妳傳奇話本看多了吧。世上哪那麽多高人，遍地都是秘洞秘籍！”
魏無羨攤手道：“妳看，說了妳又不信。以後有機會再慢慢跟妳說吧。”
江澄看了壹眼藍忘機，心知多半是不便在外族子弟面前說的話，斂了喜色，道：“也好。之後再說。回來就好。”
魏無羨道：“嗯。回來就好。”
江澄喃喃重復了幾遍“回來就好”，又猛地拍了他壹掌：“妳真是……被溫狗抓住都能不死！”
魏無羨得意道：“那是。我是誰。”
江澄道：“沒死也不早點回來！”
魏無羨道：“我這不是剛出來嗎？聽到妳和師姐都很好，妳又在著手重建雲夢江氏，組盟參戰，這三個月辛苦妳了。我就先去殺幾只溫狗給妳減輕點兒負擔，為各大世家做點兒貢獻。”
江澄道：“把妳這破劍收好！我給妳拿回來後帶了三個月，就等妳回來趕緊拿走，不想再天天帶著兩把劍被人問東問西了！”
藍忘機靜靜站在壹旁，忽然出聲道：“沿路殺溫氏門生的，是不是妳。”
魏無羨微微側首道：“我嗎？”
確認藍忘機是在問他，他道：“當然是我。”
江澄道：“怎麽壹次才殺壹個，費這麽多事。”
魏無羨漫不經心地整了整袖子，道：“好玩兒唄，玩死他們。壹個壹個地殺給他們看，壹刀子壹刀子慢慢地割。直接全滅了太便宜他們了。溫晁不必多說，我還沒折磨夠他。至於這個趙逐流，他受過溫若寒的提攜之恩，改姓入溫家，奉命保護溫若寒的寶貝兒子。”他冷笑道：“他要保護，我偏要讓他看著溫晁在他手裏，壹點壹點變得面目全非。壹點壹點變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這笑容三分陰冷，三分殘忍，三分愉悅，藍忘機將他的神情清清楚楚看在眼裏，緩緩向前走了壹步，道：“妳是用什麽方法操控這些陰煞之物的？”
魏無羨斜眼睨他，嘴角的弧度銳減。江澄也聽出了不諧之音，道：“藍二公子，妳問這話是什麽意思。”
藍忘機緊盯著魏無羨，道：“魏嬰，回答。”
魏無羨挑了挑眉，道：“請問……我不回答會怎樣？”
忽然，他閃身避過，避過了藍忘機突如其來的壹擒，倒退三步，道：“藍湛，咱們剛剛久別重逢，妳就動手抓人，不太好吧？”
藍忘機壹語不發，出手越發迅捷無倫。魏無羨撥開他的手，道：“我還以為我們應該算半個朋友？至少算個熟人。妳這樣，是不是有點兒絕情？”
藍忘機肅然道：“回答！”
江澄攔在他們兩人中間，道：“藍二公子！”
魏無羨道：“好。我回答——我馴養它們了。”
藍忘機道：“如何馴養？”
魏無羨眨了眨眼，道：“如何馴養？這個壹時半會兒可真難講清楚。這麽說吧，妳想想，猛獸如何馴養？跟那是差不多的。先以元神壓制，它們要什麽，再給什麽。”
藍忘機緊緊追問道：“用別人的，還是用妳自己的？”
魏無羨道：“都有。”
藍忘機越過江澄，直向他取來。魏無羨將笛子橫持在前，擺出迎擊姿勢，道：“過分了吧？藍湛，我都有問必答了，還這樣不講情面？妳究竟想幹什麽？”
藍忘機壹字壹句道：“跟我回姑蘇。”
聞言，魏無羨和江澄都是壹怔。
訝然片刻，魏無羨笑道：“跟妳回姑蘇？去那裏幹什麽？”
旋即，他恍然大悟道：“哦。我忘了，藍啟仁最討厭這種邪魔外道。妳是他的得意門生，當然也是如此，哈哈。我拒絕。”
江澄警惕地盯著藍忘機，道：“藍二公子，藍氏家風我等都明白。但此前暮溪山屠戮玄武洞底魏無羨曾於妳有救命之恩，更有共患難之誼，如今妳毫不留情面上來便要拿他問罪，未免不近人情。”
魏無羨看了看他，道：“可以啊？這場面話說的不錯，有家主風範。”
以壹對二，藍忘機道：“我並非是要拿他問罪。”
江澄道：“那妳讓他跟妳回姑蘇幹什麽？藍二公子，這個關頭正是急需戰力的時候，妳們姑蘇藍氏不齊心協力殺溫狗，卻要惦記著那壹套古板教條，專門懲治己方人嗎？”
藍忘機道：“修習邪道非長久之計。若不及時遏止，將來後果不堪設想！”
魏無羨道：“好義正言辭！如何不堪設想？請放心，我再怎麽樣，也肯定不會像溫狗那樣不堪設想。”
藍忘機慍道：“此道損身，更損心性！”
魏無羨道：“損不損，損多少，我最清楚。至於心性？”
他反問道：“我心性究竟如何，妳又知道些什麽？”
藍忘機怔了怔，忽然怒道：“……魏無羨！”
魏無羨也怒道：“藍忘機！妳壹定要在射日之征的關頭跟我過不去嗎？想我去受妳們姑蘇藍氏的禁閉？妳以為我真不會反抗？！”
他臉上陡然之間戾氣橫生，藍忘機放在避塵劍柄上的手骨節發白，江澄冷聲道：“藍二公子，別怪我再說句不客氣的話。就算要追究，魏無羨又不是妳們家的人。如今溫亂未除，人人自顧不暇，姑蘇藍氏的手，就別伸得太長了。”
魏無羨緩了顏色，道：“不錯。只要殺的是溫狗就行了，為何要管我是怎麽殺的呢？藍湛，我知道妳看我壹向不順眼，但這個時候，妳就別糾結我邪不邪、操心我正不正了吧。”
藍忘機道：“我，並非……”
話音未落，角落裏的溫晁動了動。
魏無羨與江澄對視壹眼，不約而同繞過藍忘機，繞過被紫電懸吊著的溫逐流的屍體，站到溫晁那顆血淋淋的光頭之前。
溫晁緩緩地掀起眼皮，半死不活的，壹睜眼，就看到了上方正在俯視他的兩張臉。
這兩張臉壹樣的年輕，壹樣的面熟，都曾經在他面前露出過或絕望或痛苦或恨意刻骨的神情。而此時此刻，他們居高臨下的面孔，也是壹樣冷笑森然，壹樣的眼現寒光。
他叫也不叫、逃也不逃了，癡癡傻傻地捧著自己沒有十指的雙手，流起了口水。
魏無羨提起他的鬥篷，將他踢成朝著雲夢方向下跪的姿勢。□□的骨肉相互摩擦，使得溫晁發出啊啊的淒厲痛叫，在空蕩蕩的驛站裏格外刺耳。
江澄道：“他聲音怎麽尖？”
魏無羨道：“沒了壹樣東西，當然尖。”
江澄道：“妳割的？”
魏無羨道：“這麽想可有點惡心了，當然不是我割的，是他養的那女人發瘋咬的。”
藍忘機還立在他們身後，正註視著這邊。魏無羨忽然又記起了他的存在，轉過身，微笑道：“藍二公子，接下來的場面，可能不太適合妳觀看。請回避壹下吧。”
江澄也客氣而疏離地道：“不錯。藍二公子，溫晁、溫逐流壹支已全滅，我們的任務完成，也該分道揚鑣了。此為家仇私怨。請回避吧。”
藍忘機與魏無羨對視片刻，魏無羨率先若無其事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轉回身，背對著他。
藍忘機轉身下樓。
他出了驛站，在門口守了好壹會兒，卻始終沒有離去。
寂靜的夜色，被溫晁的嚎叫聲劃破。藍忘機擡起頭，白衣和抹額在冷風中獵獵而飛。
黑夜已過，天上的太陽，就快升起來了。
而地上的太陽，該落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