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緣

煙雨江南

歷史軍事

  那壹天,我搖動所有的經桶,不為超度,只為觸摸妳的指尖;   那壹年,在山路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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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二十七 對錯

塵緣 by 煙雨江南

2018-8-30 14:39

  數日不見,吟風已換過壹身深灰衣袍,雙手籠於胸前袖中,足下生煙,點著樹冠木梢,向著紀若塵飄然而來。
  兩人相距尚有十丈,紀若塵已見吟風雙唇微開。當下他左手壹張,赤瑩已現於掌中,隨後略壹側身,從右方沖近吟風。
  兩人壹觸即分。
  錚的壹聲輕響,赤瑩脫手飛出,直沖上天,在空中劃出壹道淡紅軌跡,遠遠掉落於深山之中。
  吟風已立在紀若塵剛剛所站的那塊巖石上,悠然轉過身來。紀若塵則在五丈外現身,肩頭噴出壹道細細的血線。他轉身望向吟風,對肩上的傷勢看都不看壹眼,慢慢提起了手中的三尺短棍。
  吟風這壹次卻並不急於動手,而是反復打量著紀若塵,面透疑惑,片刻後方皺眉問道:“我要殺妳,卻不知道為何壹定要殺妳。妳或許知道原因,告訴我。”
  紀若塵微微壹怔,也凝神向吟風望去,恍惚之間,他似乎又看到那兩個身影。雖然他不明白何以每次見到吟風都會依稀看到當年客棧那頭肥羊的身影,但可以肯定,吟風與當日那只肥羊必有著莫大關聯。此時細細看來,兩人面容雖有所不同,但那生於內而發諸外的氣質幾乎是壹模壹樣。在道德宗上數年,紀若塵對於壹切有關謫仙輪回之說的道書幾乎都讀過壹遍,至此已心下了然,這吟風說不定就是肥羊的轉世輪回。雖然他很是想不明白這等轉世輪回的過程,但謫仙神通廣大,想來轉世輪回於他們來說只是小事壹樁而已。
  於是紀若塵冷笑壹聲,道:“這原因我當然知道……”
  吟風點頭道:“說吧。”
  紀若塵未語先動,身形忽地壹閃,已自吟風面前消失!緊接著壹聲長笑自吟風身後響起:“我為什麽要告訴妳!”
  吟風不驚不詫,意態從容,橫跨壹步,已然避開了紀若塵木棍可能的落處。哪知紀若塵木棍只是高高舉起,卻並未落下,人又繞到了吟風身後,木棍再次指向了吟風的後腦。
  兩人此次相鬥與前番又不相同。洛陽中時,紀若塵隔河與吟風鬥了數招,又觀他與顧清生死相搏,此次重逢雖是意外,但心中已有定數。他木棍高高舉起,足下如有煙雲,繞著吟風轉來轉去,始終不離吟風身周三尺。剎那間紀若塵已繞著吟風轉了百圈,木棍卻始終不曾擊下。
  吟風仍如那日應對顧清時壹樣,只是前後趨退,或是左右橫移壹步,就令得紀若塵的木棍落不下來。然則在紀若塵的貼身纏鬥之下,吟風的破字也始終喝不出口。修道之士多煉法寶,修道術,於近身纏鬥頗不擅長。吟風道行雖遠高於紀若塵,但被他近了身,壹時也無可奈何。
  但如此相鬥看似輕松平常,實則兇險之極。不到半盞茶功夫,紀若塵真元就已消耗得差不多了,已顯後力不繼之相。
  吟風忽然停步,身體壹傾,肩頭已重重撞在紀若塵胸前!
  紀若塵萬料不到他還會有如此壹招,當下向後飛出,人尚在半空即噗地噴出壹口鮮血,胸口也傳來喀嚓聲響,顯然肋骨也斷了數根。
  紀若塵重重摔落在地,胸口斷骨相擦,鮮血又自唇角口邊湧出。
  十裏之外嗆的壹聲輕響,顧清古劍離鞘三分,又徐徐落了回去。
  吟風望著紀若塵,冷道:“妳天資悟性堪稱上等,道法運用之妙更是難得壹見,只可惜道行太過低微。且妳以為我不會近身纏鬥,那實是大錯特錯。說吧,我為何要殺妳。”
  紀若塵無力地躺臥在地,連連咳嗽不已,每咳嗽壹次,即吐出壹大口鮮血。如此多次,方才止住了。但整個人已是虛弱之極,斷斷續續地道:“為何要殺我……這個啊……問妳自己去吧!想讓我說……門都沒有!妳就……壹直悶著吧,哈哈!”
  紀若塵快意地大笑兩聲,雖牽動了斷裂的肋骨,令他疼痛難當,卻也絕不肯顯露出半分。
  吟風遙望天際,片刻後方道:“妳以為抵死不說就可保命嗎?知不知道殺妳的原因,於我都無所謂了,妳可以去了。”
  吟風左手擡起,指向了紀若塵的眉心。
  呼的壹聲,山谷密林中突然升起壹個身影,數十丈距離轉眼即過,壹雙如蘭素手提八百八十斤惡斧忘情,壹斧向吟風項頸斬來!
  吟風劍眉微微壹挑,竟以左手擋在忘情來勢之前!在忘情斧刃堪堪斬中吟風手掌之際,吟風四指輪番彈在斧刃上,每彈壹下,忘情就發出壹記清音,分占宮商角徽之音。尚秋水如連遭雷擊,面上浮起陣陣艷紅,若壹株素蘭在風雨中飄搖。
  四指彈過,吟風即以拇指抵在忘情刃鋒上。
  尚秋水那清麗面龐上遍布異樣的艷紅,淩厲沖勢驟然止於空中,再也不得寸進!雙方略壹僵持,尚秋水即悶哼壹聲,嘴角沁出壹縷鮮血,身不由己地向後飛出,重重摔在紀若塵身旁。
  忘情在空中呼嘯飛旋,畫出壹道弧線,幾乎是貼著尚秋水的頭皮切入地面。
  “勇氣可嘉,匠氣十足。”吟風下了斷語。
  尚秋水拭去唇邊鮮血,翻身而起,壹把將忘情從石中提起,橫斧在紀若塵身前壹立,嫣然笑道:“匠不匠氣的,壹時半會兒可改不過來!”
  吟風面無表情,道:“我已放過妳壹次,讓開。”
  “不讓。”尚秋水笑得靚麗嫵媚,答得斬釘截鐵。
  吟風忽然擡頭,環顧周圍空谷幽山壹周,方點了點頭,向尚秋水道了聲:“破!”
  尚秋水面現苦笑,忘情壹橫,以巨大斧面護住半身,就欲拼盡全身道行硬擋,至於是死是生,已顧不得去想了。這時,他肩上卻傳來壹股柔和勁道。這勁道雖然不大,但恰到好處,正正在他全身真元最充盈之時擊出。這壹擊來得極是突兀,尚秋水猝不及防之下,登時被帶得向壹側退了幾步。
  壹根三尺短棍從尚秋水肩上悄然收回,轉而迎向吟風那壹聲無形無跡的破。
  然而三尺短棍尚未迎實,忽有壹道青光閃過,壹柄青鋼古劍瞬間自天外飛來,擋在了短棍與破字之間!
  嗡嗡嗡!青鋼古劍壹陣震顫,壹個回旋,又向來處飛回,只在場中留下裊裊余音。這壹劍破空而至,將那壹個破字的威力擋去了七七八八。紀若塵木棍微微壹顫,就已將破字未盡的余威擊散。
  壹個中年道人踏空而至,伸手接下空中飛劍,朗聲道:“貧道道德宗雲臺!妳是何人,何故為難我宗弟子!若不從實道來,休怪貧道劍下無情!”
  吟風完全不理雲臺,只是寧定地忘著紀若塵。
  紀若塵適才已服下丹藥,暫時壓住了傷勢,但其實仍是外強中幹。因此他後援雖到,仍是凝神守禦。未等來吟風後招,紀若塵略微壹驚,向吟風望去。兩人目光壹觸,紀若塵旋即全身壹震,面上瞬間血色全無,輕哼壹聲,腳下不穩,蹬蹬後退數步。
  撲的壹聲,三尺木棍重重支在巖石上,彎成了壹道弧形,方才支持得若塵不倒。
  血無聲無息地自紀若塵口中湧出,順著木棍汩汩流下。
  嗒!
  壹根纖指在古劍劍鞘上重重地扣擊了壹下,震得古劍發出壹聲輕微龍吟。過不多時,這根纖指又在劍鞘上扣了壹記,不過這壹記就要輕得多了。
  顧清依然負手而立,只是壹根纖指不住地扣著古劍劍鞘。
  山風並不大,但她壹頭青絲卻有些亂了。
  雲臺見紀若塵嘔血負傷,不禁勃然大怒,手中青鋼鋼鋒處吐出絲絲電芒,大喝壹聲“狂徒大膽!”就是壹劍向吟風前胸刺去!
  吟風身軀有如風中柳枝,向旁微壹讓,已避過了雲臺這壹劍。雲臺袍袖壹拂,驟然平地霧起,將吟風籠於其中,然後壹劍雷光繚繞,向霧中刺去!
  哪知青鋼古劍尚未盡數入霧,吟風已悠然自霧氣的另壹端行出。雲臺這壹劍自然是落了個空。
  雲臺大吃壹驚!他道行已臻上清靈仙之境,那壹手離水霧非只是遮蔽耳目,尚有隔絕靈識之效。若非道行高於他,很難即刻從霧中脫離。普通修道之士壹入離水霧,壹時也只能有守禦之力而已。
  雲臺不禁有些不解,這吟風分明道行遜於自己,怎地如此輕易就從離水霧中脫出了?且他適才所用種種攻敵手段,皆玄奧莫測,根本看不出來歷出處,威力卻遠超想象。雲臺思前想後,似乎也唯有仙家法訣幾字適於吟風所運之訣了。
  吟風似是知道雲臺心中所思,淡然道:“點水之中,已可知滄海之意。我雖只有這點道行,但足以盡誅爾等。”
  雲臺大怒,引劍再上。
  吟風神情壹凝,雙手壹張,再向旁壹推,就如空中有壹個無形的重物壹般。他這壹動不打緊,平地中忽起壹道惡風。這陣風如有實質,內中蘊有莫大力道,自旁吹在雲臺身上,將他整個人都帶到了壹邊。雲臺在空中叱喝壹聲,周身浮現壹十八道金線,堪堪穩住了風中身形。他剛壹回身,登時驚見吟風雙唇已開,隨後壹聲清越的“破”已傳入耳中!
  雲臺如被巨錘擊中,身周金線盡數潰散,壹道大力直貫得他身子向後飛出十丈之遠。雲臺剛剛緩過神來,就又聽到了吟風那冰冰冷冷的聲音。
  殺!
  千千萬萬的碎片霎時在雲臺靈識中炸開,每壹個碎片中都是壹幅殘存不全的塵世之景。千萬碎片互相撞擊,四下散開,片片邊緣皆鋒銳如刀,將雲臺靈識切得千瘡百孔。
  尚秋水見了,壹言不發,提起忘情再度攻上!吟風身周惡風呼嘯,沖撞得尚秋水東倒西歪,忘情攻伐再兇,也遞不進吟風身周三尺去。
  吟風完全不去理會尚秋水,只是緩步走向紀若塵,道:“還不倒下嗎?”
  紀若塵勉強立起身來,右手五指虛握木棍,微笑道:“哪有那麽容易?”
  “是嗎?”吟風腳步逐漸加快。
  十裏之外,那根扣擊著劍鞘的纖指也扣得越來越快,古劍不住輕吟,時時躍出劍鞘壹寸,又慢慢地滑落回去。
  十余丈距離,不過是數十步而已。
  最後五丈,吟風壹步即過!
  他右手間多了壹道吞吐不定的青氣,長三尺,鋒芒如劍,揮手間已向紀若塵當胸刺去!
  紀若塵不閃不避,木棍躍動如煙,輕飄飄地擊向吟風脖頸。
  十裏外,斷崖上,此時空余山風。
  在紀若塵眼前,吟風忽然不見了,代之以顧清那無法形容其容顏的側面。
  壹縷淡淡清香悄悄鉆入紀若塵鼻中,又有幾許青絲,拂過了他的面龐……
  然而紀若塵眼中只有震驚與駭然,他望著那壹截自顧清胸側透出的青芒,靈識中已是壹片空白!青芒吞吐不定,勉強觸到了紀若塵的心口,切開了他的衣服,割破半分的肌膚,就再也無力深入。
  但這壹截青芒,卻是自顧清身中穿出!
  嗆啷壹聲,龍吟般的清音中,古劍已然出鞘!
  壹劍封喉!
  吟風驟然後退十丈,指著顧清,眼中迷茫、痛苦、失落、震驚,以及諸般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壹同湧上。
  “妳……妳為何……”吟風手在顫抖,壹句話未說完,已突然啞了下去。他頸中突現壹條紅線。線極細,但紅得奪目之極。
  吟風以手護頸,踉蹌後退幾步,忽然縱身向深谷中躍去,快跌到谷底時,他終穩住身形,轉飛向上,瞬息間已然遠去。
  顧清纖指壹松,本是斜指向天的古劍無力掉落,無聲無息地插入青巖之中,直至沒柄,而後身體壹軟,緩緩靠在了紀若塵身上。
  “這……這……”紀若塵雙手顫抖,抱住了顧清,觸手處壹片濕熱。他慢慢地收回左手,攤開壹看,掌中全是殷紅的血!
  他壹時慌亂不已,右臂抱緊了顧清,慢慢坐下,將她放了壹個舒服些的位置,左手掌中不住現出不同的丹藥。只不過救命的丹藥早在洛陽中消耗殆盡,此刻翻出的丹丸膏液雖多,卻都不大對癥。紀若塵幾乎瘋狂,將丹藥灑了壹地,狂亂地翻找著!終於,壹個小小藥瓶躍入他的視野。此藥雖不甚靈,多少對她的傷勢有些好處。
  紀若塵輕輕扳開顧清雙唇,將那瓶藥液壹點壹點滴入她口中。
  濕熱依然在漫延,已浸沒了他整個右手。紀若塵只覺得全身發冷,餵藥的左手也抖得越發厲害了,藥液濺了不少在她唇邊臉上。
  “醒壹醒……醒壹醒!”他語無倫次。
  終於,顧清慢慢睜開了雙眼,紀若塵立刻向她眼中望去,希冀可以看清壹點她的傷勢。她的眼其清如水,壹望見底。可是他從這雙眼中什麽都看不出來,就如他每次面對顧清時,都會覺得她所處的方位實是壹片空白。
  顧清望著紀若塵,虛弱地笑了笑,頭微微壹側,就此靠在了他的臂彎中。
  她慢慢擡起右手,拉開紀若塵的衣襟,提出他壹直佩在胸前的那壹方青石,凝神看了半天,方幽幽地嘆了壹口氣,輕輕地道:“希望……我……沒有錯……”
  紀若塵動也不動,唯恐牽動她的傷勢。見顧清望著那壹方青石,壹時間,他心中不知湧上多少滋味。
  不遠處,尚秋水正靜靜地看著紀若塵與顧清,只是他們早已忘了身外的世界。尚秋水看了片刻,默默地收起忘情,負起雲臺的軀體,悄然離去。
  顧清撫摸青石良久,方將那方青石重放回紀若塵的懷中,又替他將衣襟理好。
  她素手如冰。
  顧清似是累了,慢慢地閉上雙眼,道:“若塵兄,可否……送我回雲中居?”
  ※※※
  時有李太白名句“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傳頌天下。
  紀若塵閑時也要讀些經史詩詞,粗通文章,自也知道此句。
  然而直到入蜀,他方才知曉李太白此句真意。蜀地險絕之甚,即使親臨也難信。壁立千仞的險峻之峰,連綿成片,似壹道屏障傲然橫絕天地之間。斧劈刀削似的山壁間,松木倒掛,飛泉直瀉,難覓人跡與獸痕。然則觀望之險,猶不及攀越之怖。當紀若塵橫托顧清,盤行於鳥腸般細道時,每每有淩空蹈虛之感。山林中又是陰風與巖嘯並起,魅影憧憧,饒是紀若塵見識不凡,也不免心生膽寒。
  依顧清所言,雲中居所處之地就更是險中之險。自入蜀之後,又行了足足有半月,紀若塵才到了蜀地西南境,選了壹處靠山面水的緩坡支起帳幕,準備休整壹夜。此處再向前,就是終年冰封的雪山。修道之士雖非凡人,這些雪山也並非絕地,但紀若塵知曉自己道行低微,又有顧清在旁需要照顧,因此這段路並不好走。況這等人煙罕至之地,多半有兇獸出沒,這等兇獸又不是紀若塵能夠輕易應付得來的。
  與她相伴而行的這半月,實際上走得頗為辛苦。吟風掌中青芒不知是何法訣,孤絕冰淡,其性不在紀若塵所知的任何道法之內,甚而以他的解離訣也有些無從下手之感。與吟風兩敗俱傷之後,壹日功夫,顧清的外傷已愈,然而她真元修為已盡數潰散,經脈玄竅無壹不傷,紫府緊鎖,玉田不開,早該是神形俱滅之局,也不知她何以支撐過來。
  最初幾日,顧清全靠著紀若塵所余無幾的丹藥吊命,連行走之力都沒有,需由紀若塵橫抱著才能趕路。直至五日後,她才勉強能如常人般的行走,但仍然壹點真元也提不起來,若要翻山越嶺,仍需紀若塵扶持。所幸她傷勢不再惡化,紀若塵總算放下壹點心事。
  其實他心知顧清傷得極重,那青芒如是刺在自己身上,早就魂歸極樂了。算起來,這已是顧清第二次為他以命相搏。每每中夜思及此事,紀若塵總是心事如潮,渾不知自己何德何能,能得她如此垂青。
  且這壹路行來,二人耳鬢廝磨,親昵不已。然顧清始終言笑自若,不避不忌,紀若塵反倒時時面紅耳赤,心跳不已。
  如此邊掛邊想,攪得紀若塵心亂如麻,帳幕半天才算支好掛牢。那壹邊顧清早燃起壹堆篝火,抱膝坐在火邊,兀自想著心事。此時天色已晚,火光熊熊,映得她側面忽明忽暗,偶過的山風會弄起幾縷青絲,拂過她的眼前,但她渾然不覺。
  此時雖是盛夏,但這半山之上的夜晚仍是十分寒冷。顧清此時真元潰散,早失了抵禦寒冷之力。紀若塵見了,忙解下外袍給她披上,然後在她身邊坐下。顧清笑了笑,將頭靠在了他的肩上,慢慢閉上眼睛。
  顧清素來灑脫大氣,胸中有天地山河,似乎壹切都盡在她掌握之中。過往在她面前,紀若塵往往有高山仰止,自慚形穢之感。也唯在這半月之中,方得壹見她弱質風流的另壹面。
  紀若塵只覺暗香湧動,當下全身僵硬,分毫不敢動彈,唯恐驚著了她。
  此時他胸口現出壹團炙熱,那方青石微放光暈,將壹縷細微的熱流註入紀若塵身體。往日他心緒不寧時,這壹方青石總會助他寧定下來,但今日感應到青石變化,反而心中更加的亂了。
  紀若塵微微轉頭,自上而下看著宛如沈睡中的顧清,怔怔想著這方青石的來處,想著吟風奇異的反應,想著高遠若天外遊雲的她突如其來的垂青,所有這壹切,慢慢地穿在壹起,逐漸拼成了壹幅新的畫卷。
  西玄山上五年修道,他已知是竊自龍門客棧中那頭肥羊。那原本該是可望而不可及的顧清,此刻卻靠在他的肩上,追本溯源,想來泰半是因為這方青石的緣故。這方青石使他修得大道,習得解離仙訣,又令顧清出現在他面前。
  可是這方青石,本不是屬於他的。他又當如何自處?
  紀若塵暗嘆壹聲。
  紫陽真人曾道,天下靈物自有氣運機緣,唯有德者居之,遇而不取,是為逆天。他又出身黑店,心下並不認為弱肉強食有何不對。上山所讀道書中又屢有宣揚天道循環、因果相應,也即是說,那些倒在他棍下的,都是早有前時之因,方有今日之果。因此上,他並未覺得奪來青石、擁有今日壹切有何不對之處,與吟風對決時,也能抱定死戰之心。
  剛思及此,他鼻端又漫過隱約的暗香,又有壹點麻癢,原來是她的幾絲秀發掠過了他的面龐。
  紀若塵的心又跳得快了,從心底湧上壹種前所未有的滋味。他忽然覺得應該將青石的出處來歷告訴她,不是為了別的什麽,只是不想她後悔。
  顧清忽然壹聲輕嘆。紀若塵低頭壹望,見她不知何時已睜開雙眼,正自怔怔地看著跳躍的篝火。
  “其實對錯順逆又能如何,無非就是些機緣因果罷了。”顧清似是自言自語地道。
  紀若塵壹時尚想不出該如何回答,顧清已坐了起來,望著紀若塵,左看右看。紀若塵壹時被她看得手足無措,只得將目光偏向壹旁,方才覺得好過壹些。
  “可否問壹下,若塵兄今後有何打算?”
  “今後?這個……”紀若塵忽然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今後兩個字對於他來說,就是壹片迷茫。
  顧清立即發現了他的異樣,略壹思索,當即問道:“若塵兄,妳是不是有什麽心事?難道有什麽事情是道德宗解決不了的嗎?”
  紀若塵苦笑壹下,支吾道:“我犯了些錯,壹時不敢回山而已。”
  顧清凝望著他,等了壹會,見沒等到下文,知他不願細說,於是微笑道:“人孰能無過?對錯事非,有時並不重要。誰也不能看遍機緣,算盡因果,又怎知是對是錯?妳啊,有時太過於執著了。我看紫陽真人心胸若海,就算妳真有什麽過失,哪有容不下之理?如妳還是擔心,我請師兄給妳修壹封保書就是。就算紫陽真人要責罰妳,看在師兄面上,大略也就過去了。”
  “妳的師兄?是楚寒嗎?”紀若塵有些奇怪。楚寒雖然天資絕頂,穩重沈凝,頗有王者之風,但畢竟是小輩,哪來那麽大的面子?
  顧清輕輕壹笑,道:“楚寒?他又哪裏是我師兄了!我師兄姓金名山,字滿堂,據他自己說,當年和紫微與紫陽真人都有些交情,在二位真人面前應該能說得上些話。”
  紀若塵反復念了幾遍,只覺得金山金滿堂這個名字俗得極妙,但就不知是何許高人。若依雲中天海之類的自稱,那這人豈不是要自稱雲中金山?未免貪財。
  可是此人又與紫微與紫陽真人有些交情,那這身份就絕對非同小可。顧清不過剛過二十,怎會有這樣壹個師兄?
  看著紀若塵反復苦思,顧清不禁輕輕壹笑,道:“金山是師兄的俗名,現下同道中人大多稱他清閑。”
  紀若塵壹聲驚呼,道:“清閑真人是妳師兄?!”
  “是啊。”顧清淡笑著道。
  紀若塵不禁啞然。清閑真人執掌雲中居門戶已有四十余年,近三十年來壹直閉關,未出雲中居壹步,地位尊崇那是不必說的,至於道法高低,單看雲中居於塵世行走的天海老人就可見壹斑。
  似是早知紀若塵會說不出話來,顧清自顧自地道:“打我上山那壹天起,金山師兄就非常喜歡我,說代先師收我為徒,此後就是他與三位師叔壹同授業……”
  雪山之麓,寒月之下,顧清將雲中居十余年修道生涯娓娓道來。壹時間,這壹片窮山惡嶺在紀若塵眼中,早成仙山妙境。
  大道漫漫,其遠無涯。十余載修道雖長,其實也無甚可說之處,顧清談談說說的,半個時辰就說完了修道生涯中的諸般往事。
  紀若塵壹顆心怦然而動,顧清兩番舍身相救,今晚又將過往之事壹壹道明,心意已是昭然若揭。大道艱難,若能在求索途中得此佳人相伴,又復何求?
  他沈吟片刻,終於道:“其實,我也有壹件事,須得讓妳知道……”
  然而話到了口邊,紀若塵忽然發現要說出來,竟會是如此艱難。他若不是謫仙,若說了青石的來歷,那顧清會不會立刻掉頭而去?眼前這似幻亦真的壹切,會否如夢幻泡影,就要煙消雲散?
  反復掙紮許久,他終還是道:“其實我不是……不是……”
  顧清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道:“……不是謫仙?”
  紀若塵立刻大吃壹驚,道:“妳怎麽知道?”
  顧清道:“當年洛陽突降紫火天雷,主塞外有謫仙出世,推算出這個的門派可非在少數呢!知曉這個又有何難?其實在凡間應劫輪回的謫仙非止壹個,壹涉及上天仙界,這前後世的因果輪回格外地難以看清。縱是謫仙自己,十有八九也是渾渾噩噩地過了壹世,能修得飛升、重返仙界的其實沒有幾人。何況篁蛇出世後,這壹世的機緣因果更加地亂了,我們又哪裏看得清楚明白,分得清對錯是非?世人所認謫仙,多半是有誤的。而真正的謫仙,卻往往不知自己前世因果。所以謫仙壹事,不必放在心上,想也是無用的。”
  紀若塵聽得壹怔,這壹層他倒是從未往深裏想過。顧清輕嘆壹聲,握住了紀若塵的手,道:“不過妳能將這個秘密告訴我,我心裏很是歡喜。若塵,妳還是回道德宗去吧。妳身懷解離訣,又有那棍術,假以時日,也不比什麽謫仙差了。但妳我日後兇劫只會越來越重,單憑這兩門法訣卻是不夠的,仍得好好研習三清真訣,奠穩了根基才是。妳不必擔心,有師兄為妳修書,紫陽真人斷不會為難妳的。”
  此時壹陣山風吹過,顧清臉色登時蒼白了壹分,紀若塵猶豫著,伸手去攬她。顧清身體微微壹震,然後放松下來,就此靠在他的懷中。
  五日後。
  “修書?修什麽書!”
  紀若塵望著清閑真人,壹時間目瞪口呆。
  清閑真人看上去五十余歲年紀,生得光頭大耳,膚色黝黑,壹雙眼不小,只不過是個倒三角形,鼻若鷹鉤,嘴角下探,壹副別人欠他幾萬兩銀子不還的模樣。這位清閑真人身寬體胖,個子卻是不高,直比顧清還要低了半個頭去。
  此時他盤膝坐在黑雲石雕就的矮幾之後,雙眼如鷹,死盯著紀若塵不放,兩邊嘴角幾乎是筆直垂下,直指地面,那壹臉的黑肉,幾乎每壹塊中都裝滿了烏雲。
  讓紀若塵驚詫不已的非止是清閑真人那突如其來的惡劣態度,還有他那令人過目不忘的尊容。平心而論,清閑真人雖然占足了黑胖矮禿四字,遙望過去有如壹顆秤砣,但這壹怒,面上還是布滿了煞氣,很有幾分大派掌門的威風。
  然而修道之士能人所不能,駐顏換骨也是其中之壹。大凡修道女子都可駐顏不老,縱過百歲,也可望去如十八芳齡。男子其實也可如此。如紫陽真人那種地位的,多半會選擇四五十歲左右的外貌,壹來不掩道骨仙風,二來可有長者風範。但那些有殘疾或是先天容貌醜陋之人,在修得相當於道德宗太清進階境界的修為後,皆可重塑肢體外觀,改去殘疾陋容。
  如清閑真人這等身份地位,卻仍保留著這副尊容,實是有些不可思議。
  此時紀若塵顧清與清閑真人同處在壹間極寬闊的大屋之中,來之前紀若塵已經知道這裏是清閑真人平素閉關清修之所。屋中琴棋書畫皆有,壹側墻上全是書架,排滿了經史道書,另壹邊擺放壹張雲榻,看來是清閑真人平素裏打坐歇息之所。屋西首沒有墻壁,地板筆直伸出墻面二丈,下臨千丈深淵。懸臺上擺壹張黑雲石幾,清閑真人就坐在幾後,紀若塵則立在幾前。
  從此處望去,雖然周圍雲氣繚繞,如在仙境,但想到腳下就是不見底的斷崖,還是令人有些惶恐。更奇的是,懸臺上居然還擺了全副的釣具,也不知清閑真人要在空崖之上釣些什麽東西上來。
  顧清懶懶地靠在屋中壹堆雪狐皮上,聽得清閑真人訓斥紀若塵,當下微笑道:“若塵初來乍到,師兄妳可別嚇著了人家。妳不修書,他可不敢回道德宗呢!”
  她臉色仍極是蒼白,話音輕柔,壹點中氣也無。剛回到雲中居,顧清就帶著紀若塵來見清閑真人,還未顧得上療治傷勢。
  聽了顧清的話,清閑真人面上的黑氣才算褪了些,當下重重地哼了壹聲,道:“清兒,妳怎麽也笨了?就憑他手指上那顆玄心扳指,他敢不回西玄山?”
  顧清淡淡壹笑,道:“師兄,妳也知道大凡鬥數卦機這種東西,只消涉及到於己有關之事就會不準的,所以我笨些也是應該。可是他光回西玄山還不夠,回山後還得毫發無傷,不受責罰。也只有師兄妳的手書,才能令紫陽真人依書辦理。”
  清閑真人呵呵壹笑,笑得極是歡暢,道:“這話倒說得也是!”
  眼見清閑真人受用了馬屁,紀若塵心中方自壹寬,哪知他黑臉又是壹板,喝道:“妳這小妮子的那點鬼心思當我不知道?哼,單憑他扳指中那壹幅神州氣運圖,這小子回山後還會受什麽責罰嗎?”
  顧清微露訝色,望向了紀若塵。
  紀若塵初時也是壹怔,想了壹想,方才自玄心扳指中取出那塊黑乎乎魚鱗壹樣的東西。若說他身上還有什麽來歷不明的東西,也唯有這個了。
  顧清壹見,即道:“果然是神州氣運圖。沒想到篁蛇之寶居然在妳這裏,也是機緣呢!”
  玄心扳指功能隔絕靈識寶氣,顧清道行不到,看不透玄心扳指也屬正常。
  清閑真人手壹招,神州氣運圖就自行飛到了他手中。他隨意看了兩眼,就扔還給了紀若塵,道:“這東西牽動著天下氣運,我們雲中居可消受不起。俗語有雲,神物唯有德者居之,妳道德宗光名字裏就有個德字,顯然當居此物。妳回山後只消把這東西呈上,非但不受責罰,肯定另行有賞。至於修書嘛,免了免了!哼,紫微紫陽那兩個老鬼不先下……先下那個什麽書,我斷不與他們只字片紙。”
  紀若塵只聽得壹頭霧水。顧清向他望了壹眼,雙目忽然垂下,從懷中取出壹封信,放於身前,輕輕地道:“紫微真人的手書已經在這裏了。”
  清閑真人又壹招手,那封信即飛到他面前。他拆開信封,匆匆讀完,忍不住展顏笑道:“這還像點話!我還當這兩個老鬼永遠是那麽小氣呢!哼,臭小子,倒真便宜妳了,哈哈!”
  他也不耽誤,直接鋪紙點墨,筆走龍蛇,壹信眨眼間揮就。紀若塵望去,見信上大意是說紀若塵這孩子勤勉懂事,我很喜歡雲雲。信尾落款四個大字,雲中金山!
  他意猶未盡,取過壹枚玉印,飽沾金粉,重重地在自己名字上壓下。玉印提起時,信紙上登時多了壹座雲霧繚繞、金光閃閃的小山。
  紀若塵無言。
  清閑真人對自己手書甚為滿意,封好了信,塞在紀若塵手中,掐指算了算,道:“嗯,清兒的傷要三月後才會痊愈,這樣吧,妳和清兒的定親之禮就放在十月,三年後再舉行成婚大典。就這樣和紫陽說吧!”
  “三個月?啊,什麽,定親?”紀若塵先吃壹驚,萬沒想到顧清的傷遠比他預想的重。然而清閑真人後面壹句更是讓他大吃壹驚,於是不由自主地向顧清望去。
  顧清只是望向壹旁,不與他對視。
  清閑真人見了,重重哼了壹聲,道:“這等小事我與紫陽就能定了,妳知不知曉又有什麽幹系。白白得了便宜,難道妳還有什麽話說嗎?”
  紀若塵心中壹片混亂,壹時間不知是驚,是喜,是慌,是悲。
  此事就此定下。
  清閑真人又向顧清道:“這壹次妳霧嵐師姐與碧海龍皇鬥了個兩敗俱傷,若不讓那紫金白玉宮受點教訓,他們定還當我雲中居無人!清兒,妳說說,上古哪個飛仙比較合適啊?”
  顧清淡淡地道:“據傳五靈玄老君於東海仙島飛升,當然最合適了。”
  清閑道:“很好!放出消息去,就說我推算出五靈玄老君飛升仙跡壹月後將在東海現世。老君留下壹顆清虛鳳羽玄金丹,功能定氣凝形,重塑仙身,立有得證大道之望。”
  紀若塵剛經歷過洛陽之亂,見識了天下修道之士為奪壹神物,不惜生死相搏之景。若世上真有這等金丹,那即意味著壹介孤魂也可憑此重入大道!因此他聽得清閑真人之語,只覺得脊背隱隱發麻。
  哪知顧清又道:“我聽說冥山妖後文婉已從莫幹峰脫出,她當年妄動北帝仙術,肉身已毀,難道……”
  清閑哼了壹聲,道:“正是此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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